余玮
2019年08月01日10:32 来源:人民政协报
60多年来,他刻意尘封功绩,连儿女也不知情。他坚守的是入党誓言,“从入党那一天起,我就把自己交给了党,坚决按照入党宣誓去做”;他坚守的是自己的信念,“如果整天想着自己的事,想着享受,那我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了。”
一提起牺牲的战友,老人声音颤抖,泪水溢满了眼眶:“我的战功,和那些牺牲的、并肩作战的老战友们的贡献相比,差得很远。他们才是英雄,他们才是功臣!我现在人还在,生活等各方面都比他们享受得多,我有啥好显摆的?还有什么资格张扬呢?”
“我要为穷苦人
去打仗!”
张富清出生在陕西汉中洋县一个贫苦农民家庭。他很小就饱尝艰辛:父亲早逝,大哥夭折,母亲拉扯着兄弟姊妹4个孩子艰难度日。为了减轻家中负担,张富清十五六岁就当了长工。
1945年,家里唯一的壮劳力二哥被国民党抓走当壮丁,张富清用自己换回二哥。因为羸弱,他被关在乡联保处近两年,饱受欺凌,后被迫加入国民党军队当杂役——做饭、喂马、洗衣、打扫等,稍有不慎就会遭到皮带抽打,目睹了种种劣行。
1948年3月,瓦子街战役中,西北野战军把国民党部队“包了饺子”,张富清随着四散的人群遇到了人民解放军。“我早已受够了国民党的黑暗统治,我在老家时就听地下工作者讲,共产党领导的是穷苦老百姓的军队。”被“解放”的他没有选择回家,而是主动要求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,成为西北野战军第2纵队359旅718团2营6连的一名战士,“我要为穷苦人去打仗!”
1948年7月,胡宗南部三大主力之一、整编第36师进至陕西澄城以北的冯原镇、壶梯山地区后,因发现我军设伏,迅速就地构筑工事,转入防御。守敌暗堡前,战友一个个倒下。“我去炸掉它!”张富清报名参加突击组。
在火力掩护下,伴着“嗤嗤”的子弹声,张富清时而匍匐,时而跃进,迂回往前冲。靠近后,他拉开手榴弹引线,朝喷着火舌的暗堡射击孔塞进去。“轰”的一声,机枪顿时哑了,战友们起身冲上来。
那天是8月8日。张富清的右手臂和胸部被燃烧弹烧伤,至今仍留有一片片褐色疤痕,他称之为“轻伤”。
此役至关重要。我军乘胜追击,一举收复韩城、澄城、合阳。澄合战役宣告胜利,张富清荣立一等功。他获得的军功章,简单质朴,却弥足珍贵。他仔细包好,装进背包。
由于作战勇猛,当年8月,他便被连队推荐火线入党,成为预备党员。“突击队员就是‘敢死队’,是冲入敌阵、消灭敌军火力点的先头部队,伤亡最大。我是一名共产党员,在党需要的时候,越是艰险,越要向前!”张富清说。他心中始终有一个信念———只要党和人民需要,情愿牺牲,牺牲了也光荣!
他的战功,次次来自突击。张富清说,他多次参加突击组打头阵。当年他的身体其实很瘦弱,他打仗的秘诀是不怕死。
“只想着炸掉它,没感到怕。你越不怕死,说不定真死不了;要是畏畏缩缩,敌人就会把你打死。一冲上阵地,满脑子都是怎么消灭敌人,决定胜败的关键是信仰和意志。”
战争的残酷让他在几十年后仍会在深夜里突然惊醒。令他记忆深刻的永丰战役,“一夜之间换了3个营长、8个连长”。
那是1948年11月27日夜,永丰战役,注定是一场惨烈的攻坚战。敌人凭借高厚坚固的寨墙,顽固抵抗。我军发起的总攻未能奏效,部队伤亡很大。
寨墙侧面的两个碉堡,是两处主要火力点。是夜,连队决定成立突击组,炸掉那两个碉堡,确保攻击部队冲上去。张富清任突击组长,带两名战士子夜出击。
清瘦的他,浑身是胆,携带1支步枪、1支冲锋枪、2个炸药包和16枚手榴弹,几乎是他的负重极限。3名突击组员跃出坑道,快速抵近,趁着夜色,抠着墙砖缝隙攀上三四米高的寨墙。他第一个跳了下去。
听到动静,敌人围了上来,他端起冲锋枪猛扫,令敌猝不及防,一下撂倒七八个。突然,他感觉头被重重地砸了一下,用手一摸,一块头皮翻了起来,满脸都是鲜血,原来是子弹擦着头皮飞过。“如果子弹飞低一寸,那自己肯定‘光荣’了。”他回忆。
但当时,他顾不得这些,冒着枪林弹雨匍匐前进接近敌人的碉堡,用刺刀刨出一个土坑,将捆在一起的8颗手榴弹和一个炸药包码在一起,再盖上一层土。
接着,他用手一拉,侧身一滚,“轰”的一声,碉堡被炸毁。瞬间,尘土、石头、弹片四处飞溅,空气滚烫。趁着烟雾,他迅速逼近第二座碉堡,如法炮制,又成功了。
永丰一战,西北野战军共歼国民党军第76军2.5万余人,俘虏了敌军长李日基,粉碎了胡宗南的军事部署,有力地配合了淮海战役,同时也解决了部队粮食问题。
战斗结束后,张富清被战友搀回,卫生员赶紧给他处理伤口。他发现,自己带的两名突击组员没回来,也找不到遗体。他深感自责:没把两个战友照顾好,自己还活着,可他们牺牲了,连掩埋一下、立个坟头的责任都没尽到啊!
枪声歇息,夜幕沉沉。他抱着冲锋枪,一宿未眠,一会儿躺下,一会儿坐起来。不是因为伤口痛,而是心痛!一想起两个瘦高的兄弟,他就痛哭失声……
是役,张富清因为作战英勇,荣立西北野战军特等功,被授予“战斗英雄”称号。表彰大会上,王震亲自为他佩戴奖章,也喜欢上这位小个子英雄,此后见面就鼓励他。彭德怀也因此认识了张富清,行军途中遇见,总是亲切地说:“你在永丰战役表现突出,立下了大功!我把你认准了,你是个好同志!”
“这里条件差,共产党员不来,哪个来啊!”
张富清入伍后,几乎天天打仗,一直没有给家里写信。因为没有收到过儿子的家书,远在陕西汉中的母亲以为张富清已经牺牲。直到1948年底,一张西北野战军寄来的特等功报功书送到了母亲手里,她才知道儿子不仅活着,还成了战功卓著的英雄。
1953年底,张富清在武汉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防空部队文化速成中学学习。
1954年冬,陕西汉中洋县马畅镇双庙村,19岁的妇女干部孙玉兰接到部队来信:张富清同志即将从文化速成中学毕业,分配工作,等她前去完婚。
同村的孙玉兰此前只在张富清回乡探亲时见过他一次。满腔热血的女共青团员,对这位大她11岁的解放军战士一见钟情。张富清同孙玉兰简单的书信往来,让两颗同样追求进步的心靠得更近。
张富清本可以选择回原籍工作。一天,组织上对连职军官张富清说:湖北省恩施地区条件艰苦,急需干部支援。
拿出地图一看,那是湖北西部,张富清有过一时犹豫。他心里惦记着部队,又想离家近些,可是,面对组织的召唤,他好像又回到军令如山的战场。
“部队号召我们到最艰苦的地方去,到最需要的地方去建设祖国。哪里最困难,我就去哪里。”张富清了解到湖北最艰苦的地方是恩施,恩施最偏远的地方是来凤,本来可以凭军功留在大城市的他二话没说,便把工作地选在了来凤。
孙玉兰到了武汉后原以为,两人在江城逛一阵子,就要回陕西老家。谁知他说:“组织上让我去恩施,你同我去吧。”他又一次担任起“突击队员”,赶赴“一脚跨三省”的、人才匮乏的鄂西深山。
被爱情召唤的孙玉兰,追随张富清去来凤。这一去,就是一辈子。“当兵的人,思想纯洁,所以嫁给他。”今天,说起自己与老伴的相恋与相处,80多岁的孙玉兰满脸洋溢着幸福。
这是恩施最落后的山区。当一对风尘仆仆的新人打开宿舍房门时,发现屋里竟连床板都没有。所有家当就是两人手头的几件行李———军校时用过的一只皮箱、一床铺盖,半路上买的一个脸盆,还有那只人民代表团慰问的搪瓷缸。
孙玉兰有些发懵,张富清却说:“这里苦,这里累,这里条件差,共产党员不来,哪个来啊!在战场上死都没有怕,我还能叫苦吓怕了?”
到来凤后,张富清用一块红布将革命战争年代用生命换来的勋章包好,与证书一起装进那只皮箱中,从此封存了那段戎马倥偬的岁月,也封存了那些非凡的战功记忆,一心一意干好每件工作。
大山深处,成了张富清选择的人生第二个战场。在来凤工作的30年时间里,张富清有20多年在农村度过。少则一年,多则两年,他就要“转移一次阵地”。他先后在县粮食局、三胡区、卯洞公社、外贸局、县建行工作,1985年在县建行副行长岗位上离休。
在所有的身份中,张富清最珍视的,是一名共产党员。工作30年,他从没提过军功,也从没向组织提过任何要求。那只古铜色的皮箱,张富清带在身边已有60多年。锁头早就坏了,一直用尼龙绳绑着。
一日从军,军魂入骨。无论在哪个岗位,张富清都保持着军人的作风,他说:“军人就是要不怕苦、不怕累,不计较个人得失,坚决完成任务。”
按照国家拥军优属政策,张富清的妻子孙玉兰被招录为三胡供销社公职人员,端上了“铁饭碗”。但三年困难时期,全面精简机构人员,作为来凤县三胡区副区长的张富清首先动员妻子“下岗”,放弃令人羡慕的工作。“要完成精简任务,就得从自己头上开刀,自己不过硬,怎么做别人的工作?”
1960年初夏,不到20天的时间里,陕西汉中老家连续给张富清发了两封电报,一次是母亲病危,一次是母亲过世。
张富清的父亲1932年病故,当时他才8岁,艰难困苦,母亲两个字在他心里分量太重了。然而,那段时间他正在主持三胡区一项重要的培训,原本想等工作告一段落再回去探望,却没想到竟是天人永隔。
母亲去世20多年后,张富清离休了,他才得以再次踏上故土,祭拜母亲。多年之后,张富清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文字,解释了当初的选择:“由于困难时期工作任务繁重脱不开身,路太远,钱也不足,我想我不能给组织找麻烦,干好工作就是对亲人们的最好报答。自古忠孝难两全。”
母亲,是他心里永远的痛!
在来凤县工作的30年里,他一次又一次地主动担任“突击队员”。1975年,他调到来凤卯洞公社担任革委会副主任。当年卯洞公社班子成员分配工作片区,张富清抢先选了最偏远的高洞片区,那里不通路、不通电,老百姓常常吃不上饭,是全公社最困难的片区。
张富清暗想:“这是必须攻克的堡垒,要一边领导社员生产,一边发动群众修路,从根本上解决村民吃饭和运输公粮的问题。”为了修路,他四处奔走、申请报批、借钱筹款、规划勘测……约5公里长的路,有至少3公里在悬崖上,只能炸开打通。他不仅要筹措资金、协调物资,还要组